第一章 前世今生

月华初上，万籁俱寂，正是丹桂飘香的佳季，高墙朱户前的石狮子在暗夜中愈显威严。

揽书阁外，一众仆役依次排列两侧，由一位老嬷嬷领着，安静而有条不紊的安排茶水点心，昭显着官宦世家良好的礼仪规矩。

“爹爹，是女儿鲁莽了。”清亮柔美的女声在一片安静中淡淡响起。

茶盖落下，赵容诚抬起头，有些惊异的看向自己的长女。

已经有多少年了？自从几年前不知哪里听到她生母的事后，长女就开始冷淡孤僻起来，常年避而不见，即便偶然遇到也是一副畏缩的模样。

今日怎会主动来见自己？

眼前的女孩儿身形瘦小，本是雪肤花貌，却因尚嫌苍白的脸颊隐隐透出一股羸弱的味道，在满堂华丽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。

“爹爹，今日之事不过是误会。妹妹喜欢我的玉簪，若是寻常物件送与妹妹也就罢了，可想到这是祖母赠与母亲，又是母亲留给女儿的唯一念想。长者所赠，未经允许怎能随意处置？”

清澜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，暗叹一声。时光在父亲身上确实颇多眷顾，虽然已过不惑之年，却依旧挺拔颀长，相貌俊朗斯文，一身饱读诗书的清正儒雅之气，时任吏部尚书多年，身上官威愈显。www.15518.cn 清玉小说网

见父亲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淡然，清澜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，继续道：“女儿平日口拙，又一时心急，才自己不慎掉进了池子里，却与妹妹并无半分关系。”

心里却不由苦笑。一个幼女要多么不小心才能“不慎”越过及腰的画栏，又过了一炷香工夫才被周围看热闹的仆妇救起？

坐在下首的一个娇小女孩儿不屑地撇了撇嘴：“爹爹你瞧，妍儿早说了没争抢，是她自己连个路都走不好。”

清澜不由偏头看去，见她黛眉青丝，肤色白净粉嫩，小小年纪眉目间就隐约显出丽色来。

“妍儿，不可对你姐姐如此无礼。”站在父亲身旁的美艳女子斥道，“老爷，小孩子不懂事，小吵小闹原也不算什么。只是为了点儿小东西，澜姐儿就不顾闺阁体面，寻死觅活的，也太不晓事了。老爷刚去吏部上任，事务冗繁，不如就将此教导之责交给为妾好了。”

刘姨娘笑意吟吟地随手轻撩了下鬓发，神情柔媚之极。

赵容诚轻啜一口茶，沉吟不语。此事前因后果，心中隐约有了数。

“父亲，事实并非如刘姨娘所说……”陪站着的年轻俊秀男子急着分辩。

“大哥！”清澜对着自己亲哥哥示意稍安勿躁，“爹爹自有定论。澜儿今日只是想向妍妹表示歉意。”

示意身后丫鬟将锦盒交到自己手中，上前拉起来清妍的手：“妹妹大量，是姐姐自己不慎跌入后院池中，倒让你平白担了不是。这金簪是我特地在映月楼所定制的，妍儿生辰紧跟姐姐之后，姐姐一向记在心里。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吧。”

清妍漫不经心地接过锦盒，一边冷笑一边无礼地当众验看起来。似是对簪子很满意，矜持地点了点头，算是将此事揭过了。

赵容诚不由微微皱眉。

清澜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，一抬头便看到刘姨娘正对着自己女儿使眼色，心里倏地一凉。

略一沉吟，紧接着咬牙道：“澜儿自知愧对生母期望，想去佛堂陪祖母抄经静心悔过，求爹爹准许！”

听到此言，赵容诚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。房中安静了下来。

良久，方听得淡淡一句：“既如此，好自为之，去吧。”

“谢爹爹，女儿告退。”

终于盼来这一句，这几日的担忧终于有了一个良好开端。清澜暗自一喜。退至屏风处，又犹豫了一下，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。

“爹爹，近来秋风愈寒，您公事繁忙，还请记得添衣暖食。”说完，盈盈拜倒，缓缓起身离开，愈发显得身姿纤弱袅娜。

赵容诚闻言一怔。

望着大女儿的身影，恍惚间眼前不觉浮现出昔日心爱女子温柔浅笑的模样，可惜……

“老爷，”刘姨娘看着他脸上显出恍惚之色，心中暗恨，脸上笑容却愈发娇柔。无视下首年轻男子略显愤恨的眼神，挽着赵容诚的胳膊，柔声细语道，“大小姐今天怎么怪怪的？以前闷不吭声的，现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。该不会在池子里撞上什么物事了吧？听说吟风观的道士很是灵验，要不请来家里看看。老爷，你说呢？”

“咳，子不语怪力乱神。这些无稽之谈以后不可再言！”

赵容诚微微一愣，便回过神来，不赞同地看向刘姨娘。

刘姨娘年逾三十却保养得宜，始终像当年花信少女一般用依赖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，目光柔媚，肌肤水嫩，娇艳妩媚的能揉进人心里，赵容诚心中不由一动。

他挥了挥手：“你们退下吧，明日记得去陪祖母用早膳。”

“知道了，爹爹。”清妍早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好好欣赏此次的战利品。

“是，父亲。”男子沉默了一下，黯然告退。

待两人一走，刘姨娘便小心地递上了茶：“老爷，早点歇息吧。李侍郎下帖说明日下朝后要来拜会老爷呢。”

“哦？所为何事？”赵容诚惊讶的一挑眉。

刘姨娘慢慢将樱唇凑向他耳边，轻轻一笑：“老爷，您的公事为妾不敢过问。不过听我哥哥说近来工部似乎有些不太安稳呢，李大人的幼子也快到了调任之时。妾猜想，或许是找老爷探探上面的风向吧。”

赵容诚眼中流露几分赞许之色。暗叹其兄果然手眼通天，消息灵通。

“嗯。既如此，我们早点歇了吧。”

搂着刘姨娘的纤柔腰肢，缓缓走向倚柳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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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云阁，是赵府最为清幽僻静的所在，也是已去世的赵夫人幕云柔曾经的住处。如今住的却是府中最不受重视的赵大小姐。

阁前植着一排彤红的枫树，在秋风送晚中风姿摇曳，优雅而静谧。一弯幽深的池塘中还可见许许碧色，池边假石嶙峋，隐隐绰绰间几妖娆的艳红美人蕉站立其间，仰视着身旁两棵宽大碧绿的芭蕉，红花绿树俯仰生姿。想着梧桐夜雨，雨打芭蕉，相映成趣。庭院曲折中透着几分女主人的雅致情思。只可惜红颜易逝，恩情难再。

“小姐，你身子刚好，怎么能坐在窗口吹风呢？”沁雪刚捧着水盆进屋，就急匆匆的跑过来关窗，红着眼睛埋怨着自家小姐。

天见可怜，夫人过世后，老爷就未曾来这里看过小姐一次。

小姐摆明了不被重视，府里又多的是逢高踩低的。刘姨娘掌权后，小姐和大少爷的日子就更难过了。每日里残羹冷炙，比府里的大丫鬟都不如。

沁雪自小被买来跟着小姐后，才知大户人家嫡出的小姐居然也会过得这么凄惨。若非她和水兰勉力帮衬着小姐，怕是早被几个刁奴欺负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。

小姐性子乖顺温和，虽然有时显得懦弱了点，可最不想惹事，这次若不是二小姐强抢夫人的遗物，故意当面摔碎玉簪。仆役们又围着指指点点说笑，竟无一人出面拦阻解围。小姐也不会一发狠推开二小姐，却不慎落入池塘。

“小姐，这件事本就是二小姐不对。你又何必把大少爷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送给她呢？这样老爷更会误会的。”沁雪咬了咬唇，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不平。

清澜淡淡一笑。误会？父亲能够做到今日官位，恐怕事情来龙去脉早已一清二楚了吧？今日看父亲对着自己冷淡的神情，清澜心里便已凉透了。

那位刘姨娘也是好算计。自己近日才知思云阁的名是她定下的，也是她坚持让自己留居此处，一景一物不曾变动。道是睹物思人决不能忘却姐姐。

真是好心思呢。既让赵府上下赞其感念旧情，淑良贤德；又让曾经的清澜和大少爷感恩戴德，俯首帖耳，忍气吞声了许多年却还不断为她说好话。却从来不曾深思为何父亲从不来此地看望长女。长辈之间的爱恨纠葛，竟被那人巧妙地利用起来掐断了父女情分。

清澜将手伸进温热的水中，微一恍神，水面中映出的女子便被泛起的涟漪模糊了容貌。

不由微微一笑，泪水却自主地凝聚起来，一滴滴掉进了水盆里晕开。

清澜怔了怔。

是曾经的她在流泪吗？

真正的赵清澜在掉入池塘的时候就已经死了，如今活着的，是穿越而来的灵魂。

自小在福利院长大的灵魂或许坚强得多，在遇劫之时竟侥幸感受到了另外一股相似的微弱波动。那种淡然求死的解脱和不甘不舍的留恋纠葛着，在自己莫名重生后仍挥之不去。

原来是赵清澜的意念还留在此处！

轻轻在水中拨出几道水花，微微一笑。赵清澜，你知难而退了，我却不一样。

我不会放弃，不管有多艰难，任何时候都会好好活下去！

只是——

她颦眉抚上自己的脸，看向水面中的自己。

为何，她一下小了十几岁？

九岁的身形尚未长开，显得娇小纤弱。苍白的小脸似乎有些营养不良，却依然可看出依稀的美人胚来。发泽乌黑柔亮，睫毛卷长微翘，眼眸清亮水灵，菱唇弯弯，脸颊上露出浅浅酒窝。十指纤长，肌肤白嫩柔滑，正是做绣活的一双好手。

这样的一副好相貌，如今看来是得自遗传。

她不禁冷笑一声。

自己的父亲为官尚可，却似乎是个多情种。前与母亲海誓山盟，后又莫名偏爱刘姨娘，对母亲若即若离。偏偏刘姨娘却是当今太后的远方侄女，很受太后喜爱，虽是庶女却因此得以贵妾之位纳入赵府。

或许如此，难产生了自己后的母亲才郁郁而终吧。当年青梅竹马，怎能敌到手的荣华富贵？

见小姐失神良久，沁雪大为懊恼：“小姐，都怪我多嘴，以前不开心的事别再想了。你身体刚好一点，快躺下歇息吧。我睡外面塌上陪你，水兰身上的伤还没好呢。”

清澜笑了笑，一把拉住她的手。自己不禁感叹，前世今生，都有人真心爱护自己，很幸福呢。

“沁雪，是我拖累你们了。要不是我掉入池塘，水兰也不会受罚。我发誓，今日起决不再让你们受苦。”

“小姐——”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眼一红，乌眸水濛濛的，显得又黑又亮。小姐似乎有些变了，哪里她也说不出来，可是更暖人心了呢。

窗外，秋风吹过树林发出飒飒的响声，几株金桂披着莹白的月华，摇曳飘香。

灯熄了，思云阁愈发幽暗深沉了。